車企在轉型，汽車供應鏈也在重塑。

當燃油車變成新能源車，一輛車用到的零件數(shù)從 30000 變成 10000，最有潛力的汽車品牌大多是新面孔。時代機遇下，供應商們各顯本領，老牌供應商轉型、新型供應商崛起，一些其他行業(yè)的龍頭企業(yè)也進入汽車零部件市場，共同重構整個產(chǎn)業(yè)鏈條。《財經(jīng)》推出供應鏈新軍系列文章，關注汽車供應鏈的重塑。

文丨李梓楠

編輯丨王海璐 黃俊杰

成為一家足以與國際巨頭競爭的汽車供應鏈公司，其難度不亞于成為一家長盛不衰的車企。

中國 2009 年就是全球生產(chǎn)汽車最多的國家，但當時還沒有一家零部件公司的營收擠進全球前十。這個局面，一直到前年才被打破。2021 年，動力電池公司寧德時代成為了全球營收第七的汽車供應商。

汽車向智能電動車進化，車企在重新洗牌，供應鏈也在重塑。

圍繞著新的技術領域，產(chǎn)生了新增零部件，這片藍海為供應鏈新軍的誕生創(chuàng)造了條件。而特斯拉等造車新勢力的崛起，也給新興供應商提供了機會。過去，傳統(tǒng)汽車巨頭和供應鏈巨頭強強聯(lián)合，形成了穩(wěn)定的長期聯(lián)盟。而新興車企不僅攪動了市場，也帶動了他們的供應鏈受益成長起來。

特斯拉重新定義了汽車，也重構了產(chǎn)業(yè)鏈。截至 2022 年，特斯拉有 89 個一級供應商，1195 個二級供應商。而大眾、豐田等傳統(tǒng)車企一般有超過 200 個一級供應商，超過 1800 個二級供應商。

特斯拉，或者說電動車公司不需要那么多供應商。發(fā)動機、變速箱變成了電機和電池，汽車上的機械件變成了芯片和控制器。特斯拉 Model 3 只有 1 萬個零部件，而燃油車有超過 3 萬個零部件。

從 Model S 到 Model 3，特斯拉引領的電子電氣架構變革進一步強化了軟件對車的控制。2016 年上市的特斯拉 Model 3 ，電子控制單元數(shù)量只有不到 20 個，而同級別的汽車大約有 100 個。

“這個改進直接干掉了 80 種供應鏈生意。” 一位汽車供應鏈分析人士稱。

這背后是汽車業(yè)權力結構的變化。

行業(yè)發(fā)展早期，也就是亨利·福特和其他汽車制造業(yè)先驅打造供應鏈的年代，汽車制造商都是在公司內部完成大部分工作。但從 1970 年開始，這些公司逐漸剝離了零部件制造環(huán)節(jié)，對外部供應商的依賴與日俱增。1970 年 — 2010 年，汽車制造商在汽車生產(chǎn)中掌握的技術比例從 90% 降到約 50%，他們開始依賴世界各地的供應鏈來完成生產(chǎn)。

2010 年到現(xiàn)在，局面又反著來了一遍。特斯拉和比亞迪重新掌握汽車技術的主動權，它們定義、制造了汽車上最核心的零部件。它們的一些供應商從技術方案提供者變成了代工廠。

車企是汽車產(chǎn)業(yè)鏈上的霸主，它們渴求引領每一次技術變革。而今天引領新技術變革的車企，在他們起步之際往往沒有能力引起傳統(tǒng)供應商巨頭的重視，讓他們按照自己的需求設計產(chǎn)品，只能去尋求一些更好控制的中小型供應商。這個悖論，成了供應鏈新軍崛起的契機，同時也是一些傳統(tǒng)供應鏈巨頭落寞的開始。

和百年供應鏈企業(yè)打擂臺

伯特利去年在 EPB（電子手剎） 市場的份額達到 9.4% ，位列行業(yè)第四。它的競爭對手博世、大陸、采埃孚成立于 100 多年前。過去 100 年時間里，汽車剎車行業(yè)的競爭幾乎只停留在這三個公司之間。

汽車剎車的構造很簡單，但卻是對穩(wěn)定性要求最高的汽車零件。一個合格的剎車，要在幾十毫秒內將駕駛員踩出的力放大 20 倍，作用到卡鉗上，讓一輛兩噸重、時速超過 100 公里的汽車在 40 米內停下來。從零下 40 度到 50 度，5 到 8 萬公里內，剎車都要保持穩(wěn)定，只有 11 毫米厚的剎車片還要在 500 攝氏度時維持足夠的摩擦力。

2005 年以前，中國生產(chǎn)的汽車中 95% 以上的剎車來自大陸集團、采埃孚、博世，幾乎沒有中國公司能造出合格的剎車系統(tǒng)。它們引領了每一次剎車技術的變革。博世在 1978 年就量產(chǎn)了 ABS（剎車防抱死系統(tǒng)），1995 年又推出 ESP（車身穩(wěn)定系統(tǒng)）。中國公司在 35 年后的 2013 年才量產(chǎn) ABS 技術 。

又過了 10 年，新公司終于坐上牌桌。中國安徽蕪湖的剎車卡鉗公司伯特利搶走了大陸、采埃孚的訂單。一位傳統(tǒng)汽車供應商人士說，一個卡鉗，大陸和采埃孚降價 10%，虧本賣，而伯特利的報價總會更低，“想象不到這樣的價格是怎么報出來的?！?/p>

更多初創(chuàng)汽車零部件公司沒有寧德時代的實力和運氣，也沒有政府補貼，對手都是在一個細分領域擁有數(shù)十年的技術積累、生產(chǎn)規(guī)模數(shù)倍于自身的巨頭。2020 年，博世的線控剎車產(chǎn)能超過 500 萬套，而伯特利只有 30 萬套。

大部分供應鏈公司是這樣成長的：從最基礎、門檻最低的生意做起，在決定造一個東西之前，先把市面上所有能買到的設備都買回來，拆，拆了之后再組裝，仿制每一個零部件，先滿足功能，再追求品質，靠更低的勞動力價格打出成本優(yōu)勢，把東西賣出去。

伯特利的成長即是一個這樣的典型故事。2004 年剛成立時，伯特利從仿制最簡單、利潤最少的剎車卡鉗、制動器做起，然后報最低的價格。

低價沒有讓早期的伯特利贏得更大的市場?！爱敃r即使是自主品牌車企，也傾向于采購巨頭公司的產(chǎn)品。如果買小公司的零件，出了問題采購要背鍋，買巨頭公司的出問題了，還能說 ‘全球最高水平也就這樣了’?！?一位初創(chuàng)零部件公司 CEO 說，只有同樣得不到大型供應商支持的小車企才會選擇小供應商合作。

伯特利成立的前 10 年，穩(wěn)定的大客戶只有奇瑞汽車——定位大眾市場，產(chǎn)品以經(jīng)濟型為主。直到 2019 年突破更高端的雙控 EPB 和 WCBS （一體式線控制動）技術后，吉利等中國自主品牌逐漸成長為巨頭，伯特利才真正迎來機會。

很多汽車供應鏈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都強調，“選車企客戶就像選股票，要看成長性”。在過去 10 年，一些供應鏈新軍買到的不是股票，而是彩票。

2011 年，特斯拉還在籌備第一款量產(chǎn)車 Model S 。特斯拉找汽車電子供應商德國普瑞集團尋求 BMS（電池管理系統(tǒng)）技術的合作，最終被拒絕，特斯拉被迫自研 BMS 技術。

“當時寶馬和特斯拉同時找來做 BMS，普瑞選擇把資源用在寶馬項目上，特斯拉當時太小了，德國公司瞧不上?！?一位接近普瑞的人士告訴《財經(jīng)》，德國人并不后悔，當時少有人會相信特斯拉的未來，汽車業(yè)每年都有像特斯拉這樣的公司死掉。

特斯拉 CEO 馬斯克在 2017 年的財報電話會上說，Model 3 交付之前，頭部供應商甚至不會接特斯拉的訂單，在 Model 3 交付早期，巨頭公司也不愿意配合特斯拉做定制化開發(fā)。

2013 年 6 月，特斯拉的采購團隊從加州飛到中國寧波，找到做鋁合金壓鑄的公司寧波旭升集團。特斯拉提了一個非常簡單，但被多個傳統(tǒng)供應商拒絕的需求：就是把電池冷卻系統(tǒng)中的兩個零件鍛造成一個，減少一道焊接工序以降低成本、提高良率。

旭升股份只用了 15 天就走完設計、開模、造出樣品的整個流程。如果是傳統(tǒng)供應商，樣品試制可能要兩個月，特斯拉還需支付超百萬元的開發(fā)費。這次合作讓旭升股份在 2016 年成為 Model 3 散熱器、電機殼體的獨家供應商。

一位投資人稱，2013 年博世拒絕和特斯拉一起開發(fā)輕量化底盤件，另一家寧波公司拓普集團在美國成立了一個十多人的辦事處專門對接特斯拉，最終成為特斯拉的供應商。去年，特斯拉給拓普帶來超過 50 億元的營收。

等到上海工廠投產(chǎn)時，特斯拉的供應鏈中已經(jīng)見不到幾家大型零部件公司，多數(shù)都是浙江三花智控、拓普集團等營收小于 500 億的中型公司。它們能走到現(xiàn)在，多半也是因為它們選擇了特斯拉，或者被特斯拉選中。

傳統(tǒng)供應商的疏忽，也造就它們如今的頭號對手。

理想過去一年間購買了超過 20 萬套空氣懸架，占整個中國市場的一半。這筆訂單讓成立僅 5 年的孔輝科技在今年上半年成為空氣懸架龍頭，市占率達 39.2% 。

空氣懸架開發(fā)難度極大，當時沒有中國供應商具備量產(chǎn)供應能力，從軟件系統(tǒng)設計到控制軟件開發(fā)再到硬件開發(fā)整個鏈條都掌握在大陸等國際巨頭供應商手中。2019 年，剛開始研發(fā) L 系列車型的理想汽車，最初選擇的也是大陸、威巴克等成熟空氣懸架公司。

2019 年理想團隊找到大陸談判時，大陸沒有給理想提供定制化的懸架，而是計劃供應已有的懸架方案，且需要理想在汽車設計上做適配，遷就大陸的方案。理想汽車整車電動副總裁劉立國回憶稱，當時的理想團隊認為，買一個無法修改的成熟方案，無法貫徹理想自己對產(chǎn)品體驗的想法，于是放棄購買大陸的懸架。

隨后理想找到了另一家空氣懸架龍頭威巴克。但威巴克因無法按照理想的要求在 2022 年 9 月批量交付懸架，最終也未與理想達成合作。

據(jù)劉立國透露，理想早期就計劃在車型上標配空氣懸架，并要求供應商準備每月 1 萬套的產(chǎn)能。這受到部分供應商的質疑，“三四十萬的中國車，怎么可能一個月賣 1 萬臺？”“標配空氣彈簧，這是不可能的”。